CURSE／黎色（19）
“小年轻们是电影院的主力军，你说说，其中有多少人是不粉周泽楷和乔伊的，再加上游戏党……那都不能称之为电影了，那就是一种情怀啊。”魏琛叼着牙签，摸着肚皮往椅背上一倒。
凯文·李年轻的时候确实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在他那个年代，电影还是上流社会才有资格去高谈阔论的东西，没有投资商会无聊到跑去赞助一个毫无名气还穷困潦倒的导演，同样也没有演员会眷顾一个成名机会渺茫到连投资商都没有的破剧本。凯文·李就在这样的艰难条件下完成了拍摄。
无人料想到他一战成名，仅在电影上映后的第二周，凯文·李的名字响彻了整个西海岸，成为加利福尼亚州的大红人，用事实证明：再低的配置到了他的手里都能化腐朽为神奇，而电影不是只有你们有钱人才能喜欢的东西。尽管成功跻身上流社会的交际圈，后来的凯文·李始终谨记着自己当初的豪言壮语，他回到自己出生的故乡，开了第一家半价电影院。
热血传奇并没有就此中断，凯文·李不负奇才之名，兢兢业业，拿出一部部经典之作，最后进入电影圈的神殿，再未坠落。
故事开始的那一年，凯文·李才17岁，可今年的凯文·李，已经71岁了。
尽管依旧留在电影圈，但魏琛能感觉到，凯文·李真的老了，他不再有冲劲，不再傲气。凯文·李近几年执导的电影都是大IP，净是些“不需要”他也可以大火卖座的存在。理解到这一点，不禁让人感到遗憾。类似的例子有很多，或许很快，也会有凯文·李即将退休离开的消息。
楚云秀端着盒饭，优雅地翻了个白眼，“多稀奇，哦照你这么说，老叶跟周泽楷站在一块，你这电影随便拍拍得了。求您看完荒三再评论好不啦，杠精本精？”
“NoNoNo，”魏琛摇了摇食指，“那怎么能一样。君莫笑一不沾科幻，二不沾爱情，三还没有特效。啧啧啧，年轻人喜欢的要素一概没有……也就是靠我来力挽狂澜。”
楚云秀说，“你可拉倒吧你。”
见多了魏琛和楚云秀波及至旁人的斗嘴日常，周泽楷已经可以做到和叶修一样无动于衷，甚至更胜一筹，他能够排除干扰，安静地复习剧本台词。他在刚签约荒系列的时候，收到的评价也不怎么好，说句不太自谦的话，客观事实在那边摆着，根本不需要他去争辩。同理，等到荒三公映，大家都会知道凯文·李仍然是个好导演。
相比较周泽楷，黄少天的画风就和平时很不一样了：眼神涣散地含着润喉宝，手背上还有吊完药水后贴的医用止血带。
“小天你先回去休息吧，”魏琛说，“实在不行，这段往后挪几周。”
不用不用。黄少天摆了摆手，想要开口，喉咙里瞬间涌上来一股铁锈味。
打仗的场面不好拍，虽说音频可以靠后期拯救一下，演员在演戏的时候却是需要实打实地吼出来。聂棋苏作为武将，上阵杀敌的戏份尤其多，群演具有不确定性，一旦有人NG，会连带着他也要重新走一条。
“你真当自己天赋异禀声带跟城墙一样厚啊，”叶修看向黄少天，“再说了，你的戏份也没重要到非先拍不可。”
黄少天：喂喂喂！这话过分了！你这算是关心我还是埋汰我！
嗓子钝痛不能随便开口，黄少天怒目瞪向叶修，然而叶修偏不随他心意与他对视，只别过脑袋去看周泽楷手里的剧本，黄少天顿时觉得自己这样在气势上矮了一头，生出些躺平任嘲的屈辱感。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记在小本本上，哼。
黄少天扶正头盔，撅着嘴气呼呼地离开。
余光看着黄少天走远，叶修挺直了腰脊，缓慢转动肩肘放松使用过度的肌肉。他这些日子也不好过，动作指导给严腾设计的姿势难度一个比一个大，完全没经验的他必须经过反复操练才能达到水准。叶修今早还骑着马挥了大半天的旗，现在手上不停发颤，连筷子都险些握不住。自从进了剧组，他浑身酸痛，时常错觉自己天天泡在健身房。
“少天er真是撒fufu的，”楚云秀戳了戳因为表面的猪油开始结蜡而发白的红烧肉，“话说你们俩平安夜是不是要去城里看电影啊，回来帮我带个榴莲呗。”
叶修扒了几口饭。以往平安夜，他都是窝在房间里看剧本，要不然就是拿着剧本陪苏沐橙看恐怖片，很少外出参与娱乐活动。毕竟演员这个职业没有法定节假日，白天该背词背词，该拍戏拍戏，该干嘛还得干嘛，别说平安夜和圣诞节要工作，哪怕除夕，叶修也有蹲影棚吃年夜饭的经历。
辛苦是辛苦，事实上，他还挺乐在其中。
爱好与工作结合容易把人培养成一个抖M。
“嗯……”周泽楷犹豫了一会儿，望向叶修，“前辈会不会觉得凌晨的场次太晚了？”
叶修嚼着西兰花，半天没听见魏琛的回复，一抬头发现三双眼睛齐刷刷盯着自己，恍然大悟道，“原来是我要和你去看电影吗？”
我冷到断片儿了？没道理的啊。叶修挠了挠耳后，实在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跟周泽楷作过约定，卡壳了一分钟。简单回顾一下关键词：凌晨的场次……他的眼底滑过一丝错愕。叶修神情复杂，带了点不可置信，语速很是缓慢而且几乎是越来越慢地说，你不会真要包场请我看荒三吧……
这信用度未免也太高了，叶修一直以为周泽楷当时那句是玩笑话呢。换句话说，哪有人自己结婚还给别人倒贴份子钱的，压根不合常理啊。
周泽楷愣了一下，觉得着实是自己唐突了，非常抱歉地补充，“如果前辈愿意的话……”
“那肯定不行，”叶修正色道，“还是我请你吧，不过包场就算了，这对买不到票的影迷朋友们多不公平。”
楚云秀一副我块要受不了你了的样子，仰天长叹，“老叶你怎么可以这么抠，钱对你来说不就是个数字嘛……”
叶修夹起紫薯，笑了笑未再搭腔。
说来有趣，他前几天掏钱为自家粉丝免单荒三的电影票，被群里人好一顿科普，类似于禁止在纯粉圈刷cp啊，禁止带（gou）着（yin）圈友爬墙啊之类的饭圈规则，他本来只是想简简单单发个红包，结果一脸懵逼地接受完“思想教育”之后被拉入了周泽楷的粉丝群。当叶修好奇地指出叶粉群似乎原本就在聊周泽楷的时候，群友很欢乐地告诉他粉随主人，叶家军无所畏惧，目前主要走走形式卖叶秋个面子，禁一禁别家福利。
叶修哦了一声，问了句荒三蓝光碟赠送叶秋签名也不行吗。群里立马倒戈说可以可以，毕竟粉随主人，没节操的。于是“粉随主人”这个大锅从天而降，落在了自我感觉节操仍健在的叶修头上……也算是言出必行，历经一番波折，叶修掏钱为自家粉丝群的人免单了荒三的电影票，另外抽选了三人赠送附有他签名照的荒三蓝光DVD。
安利自家粉丝去看别人电影到这份上，叶修恐怕还是第一人，不知道周泽楷要是听说他因为挥金如土摇身一变混成了某知名周粉巨巨会作何感想。
话又说回来，他后来特意去搜过“爬墙”的意思，没翻几页就看到了[xxx：某家能不能不要老是拉上我们家楷楷啊，一堆垃圾新粉cp粉，铺天盖地看到就觉得烦，某家怕是不知道圈地自萌吧，麻烦首页吃那cp的赶紧双向取关我，谢谢您嘞]这段令人心惊的文字。叶修顺手一点进去，那条微博居然是个战区。
[呵呵，圈地自萌没问题，但我们的领地究竟有多大你怕不是不知道，自己一jio踏进来]
[叶粉素质三连：啊（是在说我们吗）？呃（我们没有吧），好吧（您高兴就好）……]
[cp粉跟叶粉有什么必然关系 底下评论搞得好像cp粉全是从我们这里过去的一样？？？]
[@周泽楷v 你怎么看]
[我觉得还好呀，楷皇是叶神的粉诶，你这样引战，楷皇会生气的吧= =]
[对对对，你们叶粉最牛b，求你们快滚吧，放过我楷]
[散了吧，博主生前是个体面黑]
[抱拳了各位老铁 棍下留情 不要一杆子打死所有周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个@周泽楷v 的是魔鬼吗 公开处刑]
[看吧，cp粉在这个微博底下都可以自我高潮：）]
[周粉领域意识这么强的？只是提到我叶而已，你们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在刷周叶了？以后有周泽楷出现的地方，叶粉就要憋着？]
粉丝圈太复杂了。
叶修深深地看了周泽楷一眼。要说周叶cp粉的壮大，他猜想大概与他和川云那日一同去逛了超市不无关系，这会儿跟周泽楷单独出去，着实有些别扭尴尬。他堂堂正正做人向来不怕绯闻，只是这次，他隐约间觉得这样不太合适，再来川云好似尤其在意他跟周泽楷之间的接触。于是叶修仔细想了想，呼叫了魏琛。
周泽楷回报以不解的皱眉。
叶修心有余悸，“怎么，有什么观影圈的规则或者都市传说是不能三人行的吗？”
周泽楷摇了摇头，暗自有几分失落。
这时魏琛开口道，“今年春节来得早，接下来的日程都排满了，老夫走不开啊。”
电灯泡倒是蛮自觉。楚云秀优雅地喝了几口热汤，完美解码了周叶二人的加密脑电波：“不是跟你说了不要做得这么明显吗，我暂时不想公开”，“为什么不想公开……”。
继魏琛之后，叶修有邀请黄少天，可惜黄少天预约了医生，同样不能到场，弄来弄去，最后依旧是叶修跟周泽楷两人去了影院。虽说叶修放言说要请周泽楷看电影，但他不开车，完全不清楚哪家影院的地理位置会更合适，所以直接把手机交与周泽楷让对方给选了两个位置。
周泽楷打完勾询问叶修的时候，叶修没理解到其中的深意，全然信任地付了款。等他和周泽楷来取票，叶修无语地发现，票根上印着的赫然是同期放映的其他片子。
“不是不想看荒三吗……”
周泽楷的脸被帽子和口罩遮去大半，叶修却能从慌乱的语气中想象出对方无措的表情。不晓得自己哪里让周泽楷产生了不想看荒三的错觉，叶修哭笑不得地解释道，“没有不想看，首映的时候更关注了剧情，漏下很多细节，凯文·李的作品哪有只刷一次的理儿，不过以后有的是机会，没有这么急就是了，这会儿先看其他的也一样。”
《娟儿》，这片名真是颇具年代感。售票机旁的宣传海报上印着一个穿旗袍的女人，葱白的手指架着烟杆，半眯着媚眼，笑得风尘。导演的名字显眼非常，叶修微微弯腰，在左下角的简介里寻找了半天，这才看到主演信息：白茶饰演三月。他浏览了一下剧情介绍，问道，上映一周了？
“是，”周泽楷不好意思地说，“我们赶上了这家影院的最后一场。”
像这种小成本的影片，电影如果没有人气的话很快就会被影院下架，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当然，也可以更残酷。等叶修跟在周泽楷后边进场坐定，他才深切体会到什么叫门可罗雀，直到荧幕上开始放送广告，场内仍不过屈指可数的几人，甚至因为观众零星分布，环顾一圈更觉冷清。
与荒三的一票难求相比，确实让人嘘唏感叹。这时，他看见一个穿着长大衣身材高挑的姑娘往叶修他们的五排走了过来。不会这么巧吧……叶修忍不住笑了几下，全场这么多空位，对方还真在他隔壁的位置停住了。姑娘顿了一两秒，解开围巾，露出姣好的面容，弯了弯嘴角，轻声说了句好久不见。
叶修没明白好久不见是什么意思，疑惑地转过头。
结果对面显然比他惊讶，“叶秋？”
看来之前是认错了。叶修觉着对方的脸与方才那海报上的挺相似，刚想开口询问，没想到周泽楷先应了声。
他说，嗯，好久不见。
《娟儿》这部电影讲述了一个乡下姑娘娟儿在战火世界里绚丽而短暂的一生。她没有受过教育，文化水平低下，因容貌出众险些被外寇掳了去。虽然那时被路过的国军救下，并与那名军人相识相爱，她的命运却并未就此改变。几年后军人殒身殉职，国家陷入危难之时，她毅然挺身而出，扮作舞女混入了外寇在国设立的庭府中做了一名卧底……
她受尽折辱，冒着生命危险，一次次为国军送去重要情报。而故事的最后，是她穿上嫁衣，在胜利的欢呼声中唱罢一首儿女情，从她与军人初见的高桥上一跃而下。从场景的选择和布置可以看得出剧组的用心，故事节奏很好，演员演技不差，叶修几乎都要忘记了这只是一部小成本电影。
“轮回新人？”叶修眼皮发沉，托着下巴看窗外飞闪而过的街景。
“没，还在等她的回复。”
有实力不一定能走红，气运跟门路同样重要，有多少人挤破头想签约轮回尚且办不到，这姑娘乃是个奇人，竟让甲方等回复。
“怎么，有过节啊，”叶修回想白茶散场时自如的态度，觉得两人的关系不像是很差，反倒有种多年老友的味道，“难不成是前女友？”
周泽楷窘迫地瞥了叶修一眼，“和平分手的。”
本来是随口开的玩笑，没想到猜中了，不知为何，叶修顿时松了口气。有关周泽楷隐婚的传闻很多，可关于他前任现任的消息少之又少，叶修还是第一次听说周泽楷有交过女朋友。叶修心道自己也被周泽楷不善交际的性格欺骗了，果然长成这样的总会有几段恋爱史。架不住困意打了个哈欠，车里淡淡的榴莲味只让人稍微清醒了几分。
和平分手也是分手，叶修好笑地想着，单身狗的感情路总是比早恋的顺上许多，整整27年半，他的感情路上顺到没有其他人同行，独来独往，用于禁止双人通行的路障毫无用武之地……
周泽楷握着方向盘，犹豫地开口问道，“你是怎么看凯文·李的？”
叶修抬眉侧着脸看向周泽楷，不知道周泽楷那脑回路是怎么从前女友拐到了凯文·李上的，“你在意老魏白天说的话吗？”
“嗯……不是的。”
到底是不是啊。手臂麻了，叶修正了正坐姿，“如果说接下荒三算是凯文·李对自己才华穷尽妥协，那我们努力的意义在哪里？我们现在所做的一切不就是想要有资格对喜欢的好剧本’妥协’吗？”
曾经为理想流的汗，落的泪，忍痛吃的苦，什么时候变成了别人嘴里可以随口一言就抹杀的存在呢。才华穷尽的标准又是在什么时候从“拍不出好片子”变成了“只拍好片子”？
“非议总是很常见的，你信不信哪怕凯文老先生今天接下的是个不怎么有名气的剧本，网上也会有议论他才华穷尽自我堕落的传言。老魏是退过圈的人，他看待人事物的角度自然跟我们不一样，不过他也就是嘴上说说过过瘾，要不然又怎么会接下君莫笑。”
叶修总结道，语速越来越慢，声音越来越轻，“你总不至于真以为荒三的好评完全来自于你和乔伊吧。”
最后一个字几乎飘散在了空气中。
周泽楷暗自沉闷了一天的心情忽然就变好了，这就是他期望得到的回复。他的指尖轻轻敲击方向盘，半晌不知该如何回复叶修，待他转过头看叶修，叶修已经靠着椅背睡着了。
一个人的心境要有多宽广开阔，才能做到如此平和？站在巅峰时未曾骄纵，落于低谷亦不看轻了自己，始终怀揣着一颗赤子之心。
公路的尽头一片黑暗，道两旁却有路灯相伴，橘黄的光线明亮而温暖。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叶修，大概就是他眼里真正的英雄了。